除了速度快、成本低，中国医药研发如何建立更多优势?

今年以来，中国创新药行业连续吸引外媒关注。

2月7日，《华尔街日报》发文指出，中国的制药行业正在经历自己的DeepSeek时刻，中国生物科技公司开发药物的速度比美国更快，成本更低。2月16日，《经济学人》发文《不只是AI，中国的药物也在让世界感到惊讶》(It’s not just AI. China’s medicines are surprising the world, too)，表达了相似的观点。

今年4月，居住在上海的美国编辑Jacob Dreyer到药明康德公司所在的江苏无锡参观，并将此次经历和对中国创新药行业的观察撰写成文，于8月17日发表在《纽约时报》上，题目为“中国的生物科技公司更便宜也更快”(China’s biotech is cheaper and faster)。

文章同样对中国药企的研发速度表示认可，但也提到中国医药研发有待改进的地方，例如监管标准、医疗可及性和前沿研究水平需要提高。作者还指出，美国的医疗系统正在承压，中国在医药研发上的成功为美国带来了解决方案。在为人类健康服务的道路上，美国不应该因为政治原因而掉队。

本文对《纽约时报》的这篇文章进行编译，内容有编辑。

中国正在建造本国医药的未来。就在上海之外的无锡市，有一个飞速发展的生物科技中心，由工厂和实验室组成，全球的制药公司能够在这里开发和生产制造药物，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快，价格也更低。

我原本以为，在特朗普政府对中国施加的关税下，这类生产制造中心会充斥着焦虑。但是，4月份我到无锡参观时，政府官员称，该市的研究中心正在蓬勃发展。他们骄傲地向我讲述，他们的超级明星实验室和公司正持续壮大。今年1月以来，中国生物科技股上涨超过60%，似乎更加佐证了他们的说法。显然，这座城市的科研人员似乎注定要再忙上几十年。

中国想要推翻美国在生物科技领域的统治地位，但不一定要通过击败美国来实现，这是一场中国自己的游戏。美国的生物科技产业善于孵化前沿的治疗方法和治愈手段，这一点很有名。然而，中国实现创新，非常关注加速生产制造和大幅削减成本，想要让本国药物和医疗产品的研究、开发、测试和生产变得极其高效，且更便宜。

因此，中国的生物科技公司可以用低得多的价格，把药物和其他医疗产品，包括便宜的仿制药卖给顾客。这些产品可能不是改变世界的治愈方法，但全世界每天都有上百万人依赖于这些疗法。随着中国触达更大的市场，很快全世界就必须考虑到一点——生物科技领域将迎来一位新的领导者，全世界还要想清楚要如何应对。

药明康德就是一个例子，体现了中国在生物科技领域的玩法。药明康德是一家为医药研发打造的一站式“商店”，从早期药物发现到年轻科学家招募和药物生产，一切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这家公司的客户已经涵盖信达生物、恒瑞医药等中国公司，也包括欧美药企，比如辉瑞、葛兰素史克和阿斯利康。据估计，美国患者使用的药物有1/4涉及药明康德，包括“重磅炸弹”和抗癌药。

中国政府和国内外药企激烈地讨价还价，要求以适当的产品价格换取市场准入。不过，中国消费者支付的药品价格低，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中国的生物科技公司测试和生产制造药品的速度比美国快得多。目前，美国的生物科技巨头似乎并不介意这场竞争，因为他们自己也会用药明康德这样的公司，让他们能把更多资金投入到突破性的研究中。

这种情况可能很快就会改变。中国的生物科技领域具备强有力的政府支持、不断壮大的科学家队伍、大量的患者储备、精简的医疗系统，并且与外国企业(包括美国企业)建立了合作。有了这些武装，中国的生物科技领域可能很快就会赶上美国，美国的领导人知道这一点。4月举行的一场两党国会委员会上，参会者建议在接下来的5年内向生物科技领域投资至少150亿美元，从而与中国竞争。美国还在考虑联邦立法，例如去年在众议院通过的《生物安全法案》(Biosecure Act)。该法案将禁止联邦机构和接受联邦资助的机构，与药明康德这样的中国生物科技合同组织签订协议。

美国的科研形势岌岌可危，可能会让这类政策无法生效。美国联邦对医学研究的资助远高于中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和其他联邦机构提供的资助较高。不过，来自这些机构的数十亿美元资助正面临不确定性，让美国的生物科技产业更难以保持过去形成的统治地位。美国的大公司将会比过去更依赖中国提供的成本优势，以及他们聪明又年轻的工程师。

很多人把中国正在崛起的生物科技领域看作是威胁，但我并不一定这样认为。每10个美国人中，大约就有8个人认为处方药的花费过高。特朗普总统正在试图纠正这个问题，措施包括强制要求制药企业大幅削减处方药价格，将其降至和其他高收入国家同等水平。这可能在短期内解决美国消费者的怨念，但可能会对美国制药和生物科技公司造成打击，最终只会加快中国药企的速度，让他们更快地超越美国药企。

其实更行得通的做法，是把中国当做解决方案的一部分。中国制造的药物越来越可及，在糖尿病、癌症、心脏病等很多疾病领域，美国民众可以选择更多便宜的药物和疗法，这样的疾病领域还在增加。这就加剧了与美国生物科技巨头的竞争，有助于降低美国制造药品的价格。这种竞争可能会促使太平洋两岸(和其他地区)的公司加大对创新药开发的投资，这些药物将会逐渐降低糖尿病、心脏病、痴呆和癌症的发生率，延长人类的寿命。或者，这种竞争可能会把更多想要合作的企业链接起来。

准确地说，中国的生物科技行业还没有让中国变成某种程度上的医疗天堂。中国有大约5亿人口居住在农村(约占总人口的35%)，他们中的多数人能接触到的医生和医疗服务并不完善，或者很难接触到医生和医疗服务。就像俗话说的，哪里不舒服就喝热水。中国的全民公共系统，即医保，覆盖的程度并不高。虽然中国可以加速制造和推广药物，有时候只用16个月的时间，但中国在新药开发的前沿科学领域仍面临困境。中国的医生、政府机构和投资者仍然把美国的科学当做金标准(虽然美国的科学正面临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北京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饶毅告诉我，中国尚未建立一个能够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相匹敌的政府机构来支持生命科学发展。

此外，中国在过去十多年里取得的进步令人瞩目。2002年至2003年，非典暴发使中国更加重视生命科学。过去二十年，中国大力投资生物科技研究，打造出药监基础设施，培养了一批年轻科学家。2015年，《中国制造2025规划纲要》提出将生命科学作为战略产业推进。

中国需要应对持续老龄化的人口，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对生物科技的投资。到2035年，预计将有4亿中国人超过65岁。2022年，中国近500万人确诊癌症，超过250万人因癌症去世。目前，约1.48亿中国人患有糖尿病;心脏病导致超过300万例死亡。中国只花费约7%的GDP用于医疗，这个比例一定会缓慢上升。

中国政府很难以美国的价格购买美国制造的药品。(按照特朗普的说法，美国人也买不起。)但是，如果让居民因为能治愈的疾病死去，中国同样承担不起。这给中国政府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促使他们打造和投资领先的本土生物科技公司，包括通过国家支持的风投基金进行投资。

根据亚洲协会(编者注：the Asia Society，一个进行亚洲艺术、文化、政策等研究的组织，总部位于美国纽约。)的说法，按照中国的药物审批程序，中国临床试验病人入组的速度是美国的2-3倍，中国的生物科技公司利用了这一优势。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NMPA)近期进行了改革，缩短了等待临床试验获批的时间，并让临床试验运营的成本下降，预计比美国便宜30%。NMPA专注于扩大生产规模并保持低成本，因此没有西方公司能用和中国一样低的价格，提供生物医药产品。

Marco Rubio团队在2024年的一份报告中写道，“中国有能力在多个与生产有关的领域进行高价值的研究，这是中国的长处。在理论研究上，美国曾经轻松保持领先，如今中国也能进行高价值的理论研究。(编者注：Marco Rubio现任美国国务卿，撰写该报告时为美国佛罗里达州参议员。)

让Rubio和其他人感到警惕的不只是经济和产业的信号，还有地缘政治的信号。本世纪，中国在全球范围内扩张软实力，生物科技产业是其中一部分。中国正在扩大对南亚国家的医药出口。新冠疫情期间，康希诺和科兴疫苗开发了大量新冠疫苗，并将其销往发展中国家。

中国生物科技产业的崛起，也为中国带来了强大的生命科学人才队伍。中国科学院和知名大学每年培养的医学毕业生是美国的4-5倍。《自然》近期对美国科学家进行了调研，75%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在考虑离开美国。一名中国的风险投资者告诉我，如果这75%的科学家中的华人全部回到中国，将会给中国注入强劲动力。

中国的生物科技行业可能专注于把药价降得特别低，但这些人才将成为中国实现突破性创新的基础。比如立康生命科技公司，这家中国公司新开发的肿瘤疫苗使用mRNA编辑技术，正在向FDA申请开展临床试验。这款疫苗将会激活患者的免疫系统，使其靶向并攻击特定的癌症。该疫苗快速通过了中国药监部门的程序，最近已经可以在海南挑选入组患者了。

这将带来哪些颠覆性影响?立康公司计划将这款产品的价格定在2.1万美元左右，比默沙东、Moderna等西方公司提供的同类产品价格低得多。(相比之下，美国刚刚取消了近5亿美元资助mRNA疫苗研究的政府拨款。)一名立康公司的投资人曾对我表示，对这款产品登陆美国市场不抱希望，因为目前美国对中国的公司和产品都持不友好的态度。(先不说《生物安全法案》，就说抖音公司面临的变数，以及华为、比亚迪等公司想要在美国开展业务时遭遇的限制。)立康公司可能需要把这款药授权给一家美国公司，后者将会抬高价格，迫使美国的癌症患者付出更高的价格购药。

对美国官员来说，这些阻碍对削弱中国的优势至关重要。中国在生物科技领域的优势不仅威胁美国的经济统治地位，也说明中国的技术创新有潜力超越美国。中国将会以更加大胆的方式开展研究和实验，这让美国领导层中的许多人感到恐惧。

但对西方国家来说，购买价格更低的中国药品和疗法，这种压力只会与日俱增。比如英国国民健康系统(NHS)，一直缺钱。如果中国让英国这样的国家能够承担得起照顾老龄化人口的费用，他们会拒绝吗?真的会有美国人拒绝一款价格低廉、能够救活生命垂危的母亲的癌症疫苗，只是为了捍卫国家安全吗?

美国可以像鹰一样捍卫国家安全，立刻对中国的药物下禁令。或者，美国也可以想办法从中国的创新成果中获益，中国也从美国的创新成果中获得了很多利益。

中国对药品和疗法的质量与安全性标准比美国相对低一些，数十年来这一点广为人知，也将是美国人必须克服的最大的障碍之一。近十年中就有一些例子，包括一款婴儿用狂犬病疫苗的生产违法了安全规定，一款在美国销售的心脏病药物被发现受到致癌物污染后被召回，以及2019年，一家中国公司将被HIV污染的血清卖给医院。(没有人被感染。)中国公司可能会在质量和安全上走捷径，从而让药物更便宜，就连中国的消费者都对此感到愤怒。

但讽刺的是，中国今天的体系是把美国做得最好的地方照搬过来，很多方面都是这样。中国最出色的科学家中，很多都在美国接受过训练。如果中国的生物科技产品对14亿中国人来说足够好，那么只要这些产品通过了透明的监管审查，就应该能够达到全球的标准。中国是本土药品最大的市场，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任何我们可能会用的、来自中国公司的药品，都是中国能为本国人生产的最好的药品。

人们还是经常认为，中国的成功意味着美国的失败，其实未必如此。美国的医疗系统持续因为不平等和效率低下而承压，为了简化药物发现和开发流程，给美国人带来价格更低、更加可及的疗法，美国将会好好从中国的成功中汲取灵感。中美两国都在努力延长人们的寿命，让人们过上更加健康的生活。但如果中国找到更快、更廉价的实现方法，美国不应该因为政治而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