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eg!”当诺奖的消息公布,美纳智信CEO苏彦景在社交平台难掩激动。
10月6日,202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如期揭晓,授予美国科学家玛丽·布伦科、弗雷德·拉姆斯德尔和日本科学家坂口志文,以表彰他们在外周免疫耐受机制方面的开创性发现。
人体强大的免疫系统必须得到调节,否则可能会攻击自身器官。根据资料介绍,坂口志文发现的调节性T细胞(Treg),可以有效阻止免疫系统攻击人体自身;布伦科和拉姆斯德尔则找到了与之相关的基因,称之为FOXP3。最终,这些成果促成了业界对免疫系统的更深理解。
互联网上,一些评论将这次诺奖视为“爆冷”——此前,不少预测都给到在这两年大火的减肥药GLP-1。相比起来,Treg方面确实还没有见到什么产品获批。
然而,苏彦景过去几年却一直坚信,Treg的价值迟早会得到诺奖的肯定。
“上个月还和他(坂口志文)联系,(想让他)做我们的SAB。”苏彦景说。基于对Treg前景的看好,2024年美纳智信成立之初,他就在尝试与坂口志文沟通联系,希望后者能加入公司的科学顾问委员会。
认为Treg值得一个诺奖的不止苏彦景一位。在科研界,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上海市免疫学研究所科研科研副所长李斌,也一度翘首以盼。
2018年,李斌参加诺奖直播活动时,就聊到了Treg获奖的可能性。“(免疫系统)这个东西相当于硬币的正反两面,‘油门’固然重要,‘刹车’也必不可少,”他补充说,“所以(Treg)肯定会受到重视。”
在上海市免疫学研究所及之前的上海巴斯德所,李斌长期从事Treg领域的基础研究。10月6日诺奖公布后,他被临时邀请参加一档中科院格致论道诺奖解读节目,向观众解释Treg的重要性。10月7日,李斌过完中秋节后又赶回上海,还有另一位好友李治中找他对谈一期菠萝健康派播客。
至于苏彦景,行程也变得忙碌起来。他透露,光是这两天内,就有好几家跨国公司合作向他表达了合作意向,VC投资人也找上门了解情况。
为了进一步把握此次诺奖的意义,同写意跟苏彦景、李斌做了专访。以下,是关于外周免疫从实验室到临床所涉及的八个关键问题。
苏彦景
美纳智信CEO
李斌
上海交大特聘教授、上海市欧美同学会副会长、上海市免疫学研究所副所长
TONACEA
01
如何评价此次诺奖青睐的研究?
苏彦景:
过去几年,我一直觉得坂口志文凭借在Treg方面的成就应该获奖。
相比当下火热的CAR-T这些应用层面突破,对外周免疫耐受方面的阐述要更加重大。这次诺奖颁给三位科学家,他们的工作是免疫学方面的基础性成果,科学意义长远非凡。简言之,这项研究更新了我们对生命规律的理解:免疫系统不能走极端,需要平衡,人生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所以,我对追求所谓“增强免疫力”的说法是持谨慎态度。免疫系统不只有攻击性/保护性的一面,也还有耐受性的一面。关键在于,我们要实现人体免疫系统整体的和谐、平衡。
李 斌:
我觉得今年的诺奖给到Treg属于众望所归。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北京参加一场知识分子诺奖直播,那年的诺奖表彰的正好是免疫疗法。当时我们在聊的时候,就猜测有可能给到Treg,尽管哪一年不知道,但早晚肯定是要有的。
Treg相当于免疫系统的“刹车”,任何车辆想要上路,肯定离不开“刹车”。从最初的观察到实验验证,再到人体临床,过去几十年来,Treg领域已经有很大的进展。没有基础研究,我们就不会有今天的Treg疗法。所以,这次三位科学家的工作对疾病的治疗肯定有重大意义。
如果说“爆冷”,很可能是相对2018年的诺奖来评价的。相对于Treg这种更基础的外周免疫耐受机制,PD-1等免疫检查点的临床应用更多,更容易被产业界熟知。
TONACEA
02
哪些会是研究的重点方向?
苏彦景:
这次诺奖特别提到的Treg肯定是一个方向。实际上,我也在这个领域做过不少探索,Treg前途之广,我还看不到什么边界。
某种程度可以说,免疫系统是万病之源。Treg就像免疫系统的“宪兵/和事佬”,它的调节/解作用发挥得当,理论上免疫系统就不会出现问题。
以自免为例,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算是重磅炸弹产品,其思路也是哪个效应因子异常就把它直接去掉,属于治标不治本。根本问题是,人体的免疫系统已经失去平衡。这次的诺奖提供了很好的契机,让大家重新认识免疫系统与健康的关系,朝着治本的方向探索。
如果单就Treg讨论,我认为,未来的方向会有三个:
一是工程化的个体细胞疗法,把患者的Treg分离出来,体外改造然后再回输,成为TCR-Treg或者CAR-Treg。这方面国内外都有公司在做,不过可及性会差一些,价格较贵。
二是in vivo Treg,通过体内诱导产生,没有个体化问题,价格也能够降下来。
三是增加靶向性,利用mRNA、LNP等手段,在技术上不断迭代,从而实现Treg细胞疗法的靶向性及疗效提升。我相信未来这方面的发展会尤为迅猛。
李 斌:
Treg作为细胞疗法,也就是所谓的“活的药物”,我觉得还是有不少应用空间,得益于资本支持,产业界目前做了很多努力,成果非常令人鼓舞,例如进入临床的Treg,在安全性有效性方面已经有了不少令人鼓舞的数据。
除了自免疾病,以及GVHD、IBD,另外值得关注的有组织修复、帕金森等老年性疾病。我们还看到科学家尝试把Treg和人工诱导的神经干细胞共同回输,相当于Treg作为一个辅药,也显示出一些它的应用价值。
至于具体是用CAR‑Treg、TCR‑Treg还是低剂量IL2体内诱导等其他形式实现,还有待进一步探索。在这里也呼吁,这个领域还需要更多的力量参与进来,不只是我们免疫所这样的基础科研机构,在产业下游,离不开投资人的长期支持。
TONACEA
03
从实验室到临床的瓶颈是什么?
苏彦景:
早在上世纪90年代,科学家就已经在研究Treg细胞疗法, 特别是polyclonal Treg. 挑战是,它虽然能起作用,安全性也很好,但远没有像T细胞疗法这些攻击性的方法那么有效。
Treg背后是一个平衡问题:如果水平提高,对自免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但也有可能增加癌症的感染风险。所以,实现靶向性很重要。要是Treg只针对病因,那么无论水平多高,也不会破坏免疫平衡。
我跟不少同行做过交流,包括坂口志文,他们都认为,倘若真的能够设计出特异性的Treg,那将是所有免疫学科学家的梦想。此外,这样的策略有望唤醒人体的记忆性Treg,从而可能做到长效缓解,甚至是“治愈”。
李 斌
这次获得诺奖的科学家,最初是从小鼠身上观察外周免疫反应。也就是说,小鼠研究环境要稳定得多,至少跟人体的外界环境相比如此。
实际上,我们现在很多自身或者过敏性疾病,除了机体自身的抗原问题,还受到外界抗原的影响,包括我们身体的代谢,生存的环境,正负的情绪等等——过去30年,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其实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人体免疫学跟小鼠免疫学之间存在一个需要被重视的区别。我们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理论,但临床应用上想获得进一步突破,还得对理论做更详细的验证。早前,我们免疫所实验室发表的一些论文,就发现通过脂肪组织Treg上表达的胰岛素受体对胰岛素抵抗有帮助,其外干扰素受体下游反馈信号对肿瘤组织微环境Treg功能也存在调控作用。
对于Treg和外周免疫,我更喜欢用这种“扰动”来形容。如果说“油门”和“刹车”的比喻是一个组平衡项,我想强调的是,这个平衡是个动态的。特别是在人体免疫系统,容易受到外界环境扰动,在一定范围内的“扰动”才是人体维持健康的关键。相关基础理论可能还有待进一步的突破和证明。
其中,产业界也有很多技术挑战,比如怎么实现Treg大量扩增?如何确保扩增以后Treg的稳定性?而在不稳定的状态下,又怎样让Treg继续工作?如何确保Treg功能在一定范围内的健康“扰动”?
TONACEA
04
科研转化是否出现新的动向?
李 斌:
就我们免疫所来说,一方是基础研究上,我们要紧跟前沿,包括一些跟疾病相关的、基于临床真需求的这种免疫学的发现。疾病之所以没治愈,肯定存在我们还没理解的基础性科学问题,所以我们要从疾病出发,来深入理解人体免疫学。
另一方面,上海交通大学有十几个非常优秀的附属临床医院,我们免疫所跟瑞金医院也有专门的免疫疾病中心等合作科研机构,所以和临床合作是紧密的。
但在与产业界的联系方面,我们的探索还在早期,规模比较小。我们希望,之后也能得到产业界的支持,大家一起来推动基础研究的转化,解决尚未满足的临床需求,为患者一起努力多做出一些Blockbuster级别的好药。
TONACEA
05
行业竞争格局将怎样演变?
苏彦景:
大家围绕Treg本身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间。随着研究深入,对细胞的分型会更加完善,我们还有可能发现Treg的新功能。
目前,行业对于ex vivo细胞疗法投入了上亿美元,我认为in vivo Treg会成为另一个趋势,国内完全可以赶上,而且做得很好。并不是说in vivo Treg成为唯一的选择,ex vivo技术也有用武之地,但如果前者能够成功,对ex vivo疗法确实是个打击,比如缺乏成本优势。
Biotech和MNC之间的联系也会变多。最近两天,我就收到了诺华、默沙东、GSK等好几家跨国公司的消息,想来谈跟我们的合作。海外巨头“扫货”是可预见的动向,正如之前的ADC、CAR-T、TCE方面所展现——实际上,TCE也有一定程度理解为免疫微平衡的过程。MNC如果看到直接通过Treg来调节免疫系统平衡的商机,绝对不过错过。
国内的一些Pharma其实也有在探索,头部的公司也跟我们聊过合作,其中一家之前做了很长时间的ex vivo疗法,现在也考虑转向in vivo来开发。
美纳智信的定位还是聚焦在技术上。我们是一家Biotech,基于自身独特的技术平台,产生经临床初步筛选过或者验证过的产品线,然后跟外部合作,共同将更好的疗法带给患者。
TONACEA
06
国内的监管路径情况如何?
苏彦景:
应该是在逐渐在完善。我们当然期待,CDE专门出台针对性的指南来规范产品开发,这会让行业知道路线到底该怎么走。但就算短期内没有针对性的指南,前景也足够清楚。
如果做ex vivo,实际上是可以归入典型的细胞治疗监管范畴,这方面是有先例可循的;如果做mRNA、LNP做in vivo,那可以放到基因治疗的领域来规范。无论是ex vivo还是in vivo,最终起作用的是Treg,只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TONACEA
07
未来三五年,会有产品落地吗?
苏彦景:
Treg的相关临床已经有不少了。比如,今年上半年赛尔欣生物披露了Treg细胞治疗渐冻症的阶段性临床成果,他们用的是ex vivo的技术。
体内诱导Treg方面,包括石彦教授团队做的小分子诱导体内Treg,李斌教授团队做的体内抑制Treg,数据都不错。
美纳智信聚焦的是体内诱导抗原特异性Treg,对于自免领域,我们的人体数据最快明年就能看到,应该没有其他公司在这个赛道上比我们更靠前。2026年,我们大概会上三个IIT,准备报IND,顺利的话五年内有产品上市,因为自免的临床路径相对较快。
李 斌:
我觉得Treg疗法的海外授权、BD是完全是有可能的活跃起来的,但产品真正获批,可能还有五到十年,不过这也取决于能否找到一个合适的应用领域。例如,虽然说神经免疫机制相对来说尚未很清楚,但要从适应症的角度出发,也完全有可能走在最前面。
国内有些地方,像海南乐城,存在一些先行先试的特殊优惠政策。如果产品的临床I期、II期效果不错,通过当地乐城先行区管理局组织的专家评审,那是可以直接用在患者身上。这些路径可以利用起来,前提是确保科学性、安全性、有效性。
TONACEA
08
诺奖对医药产业有何长远影响?
苏彦景:
这次诺奖授予包括Treg在内的外周免疫耐受的发现,我认为有非常正面的作用。
首先,话题度显然提高了,这两天就有很多人打电话给我交流合作。其次,资金也有望涌进这个细分领域,产生更多的投资、BD。第三,对从免疫到递送的跨学科人才的需要,会进一步增加,从而加快推动概念向临床应用转化。另外,由于诺奖的影响力,CDE可能出台针对免疫调节或免疫耐受这种治疗方式的详细指南,利好行业的长期发展。
但也需要注意,热点带来的跟风式项目和投资,像mRNA技术被诺奖表彰后,大家都去用mRNA做传染病疫苗、肿瘤疫苗,并没有真正理解背后的机制,将会造成很大的资源浪费。
每一个公司都要认清楚自己的差异性在哪。美纳智信最大的差异,就是很好地结合利用了mRNA靶向设计、LNP靶向递送、Treg靶向诱导等等这些技术。虽然相关基础研究不是我们自己完成的,但通过think outside the box,把合适的技术用在合适的地方,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我希望,通过这次诺奖,大家对人体免疫系统有新的认识,对做药也可以全新的理解——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从整体平衡的角度,就像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阴阳平衡,来对待疾病的治疗和预防。
李 斌:
对免疫治疗研究领域,诺奖肯定提供了更大的信心。不论用那种方式,小分子与大分子,或者ex vivo与in vivo,免疫疗法的未来都会有前途。
另一方面,我们还要基于这些基础发现,推进临床方面的应用,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我觉得是基础科研和临床应用是相辅相成的,需要两条腿走路。
真正做到在病人身上用药,是比我们基础研究更难的事情,我也非常佩服很多企业家。我经常说,一款疗法的上市不仅仅需要基础科学家,还需要临床专家、投资人、监管机构、患者等方面的鼎力支持,是“五指成拳”。
希望未来大家能紧密合作,一起来为患者能做更多的事情。